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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21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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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古琴与钢琴的作品
古琴作品,都是所谓标题性的。此正如查阜西先生所说:“古琴曲都是有标题的,标题之外还必须加上内容的说明。”(《坚持古琴曲内容的表现》)
钢琴作品,则有标题性和非标题性的两类。
近代钢琴作品,乃是脱离声乐的所谓“纯粹音乐”。部分钢琴作品的标题,是为了进一步帮助演奏家和听众理解其纯粹音乐之形式内容所深具蕴涵之审美意义。
古琴作品,最初都是弦歌即琴歌。 古琴之标题,大多沿用弦歌即琴歌的文学标题。因中国歌诗,历来有赋、比、兴的传统,古琴曲的标题,大别也有三种不同的情况。
赋,直陈其事者也。就赋之一端而言,古琴之曲,渐渐独立于歌诗,已不再具备直陈其事的功能。(陇菲按:个别琴曲为了直陈其事,只好在演奏之前或演奏中间加以口头解说。)易言之,音乐乃是与其它事象异质异构同态同行的抽象艺术(参拙文《音乐哲学札记三则》,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4年第2期),一旦脱离歌诗,便绝无直陈其事的功能可言。此类沿用传统歌诗文学标题的琴曲音乐标题,大多不可执着拘泥、穿凿附会。此正如成玉磵《琴论》所说:“夫弹人不可苦意思,苦意思则缠缚,唯自在无碍,则有妙趣。设若有苦意思,得者终不及自然冲融尔。《庄子》云‘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故弹琴者至于忘机,乃能通神明也。”此又如《十一弦馆琴谱》之汪孟舒的《广陵梦记》所说:“意在音内,理在音外。若以文求,便落二义。”查阜西曾就此而言:此一类琴曲“只有标题而不具有内容”。(《中国古代音乐名作讲稿(古琴部分解说提纲)》)查老这里所说的“内容”,其实是指原文字标题“直陈其事”的“内容”。就此一类琴曲而言,其音调似乎更加接近于诗歌的吟诵。可能因为原先文字直陈其事的影响,其吟诵之音调的抑扬顿挫,就有了各自不同的意味。
比,以此拟彼者也。就比之一端而言,因琴歌与歌词的分离,琴曲已不再具备语词叙事之以此拟彼者的能力。就比之一端而言,因音乐与其它事象之异质异构同态同行的本质属性,琴曲只能以同态的行运,比拟其它事物。琴曲于此一端,大体可分为具体拟声和抽象拟行两类。古琴曲中,拟声者,如《平沙》、《秋鸿》中的雁声,《流水》、《潇湘》中的云水声、转舵声,《渔歌》中的歌声、橹声,《风雷引》中的风雷声等等;拟行者,如《洞天》中的绛节霓旌,《离骚》中的行吟憔悴,《酒狂》中的步履颠簸等等。(参《查阜西琴学文萃》;许健《琴史初编》,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年版。)
兴,见物起兴者也。就兴之一端而言,因音乐“感于物而动于心”(《礼记•乐记》)的特质,音乐艺术于此有极为广阔的天地。琴曲中的标题,许多因此而起。所谓《高山》、所谓《流水》,并不是也不可能直接描写山水,而是“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之心态行运的音响动态模型。
此,正如拙文《评刘靖之著〈新音乐史论〉》所说:
《礼记•乐记》有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相对于“人心”而言,“使之然”的“物”,并不能被音乐直接描绘。
因之,中国古琴音乐,“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礼记•乐记》),乃是以意为主的所谓“标题音乐”。其兴发之意象,乃是由外向内的意动之象,而非客观认知的外物之象。
由“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尚书•益稷》)的“弦歌”发展而来的琴曲,比较琵琶曲、钢琴曲而言,大多数似乎还没有完全成熟为纯粹的器乐。据古琴专家查阜西先生的考证,“古琴音乐中琴歌这一形式直到元代还是与独奏的形式并存的。从明代中期起,才渐渐看到琴坛有一些排斥琴歌的议论。”(《琴歌的传统和演唱》)因此,吟诵的音调是这些琴曲的主要音乐要素。简单的重复变奏,是这些琴曲的主要发展手法。即使是个别比较器乐化的琴曲,其曲式的结构,也大多固守散、慢、中、快、散之起承转合的模式;其发展的手法,也不过是乐曲吟诵式音调的变奏而已。琴曲的特色在此,琴曲的局限也在此。
中国古代琴曲,有调引和操弄的区别。所谓调引,其实正是由琴歌发展而来的吟颂。所谓操弄,则是由吟颂发展而来的较为大型的琴曲。
无论是调引或操弄,中国古琴,不过是士人的文化符码。琴棋书画,皆为中国文人的身份地位标志和自我宣泄工具。因之,中国古琴音乐与中国文人画、文人书法一样,都像棋艺一般,重自我宣泄过程,而轻个性化的外化物化结晶。
据查阜西的考证,古琴曲的传承历史说明,除了南宋郭楚望创作的《潇湘水云》和清初庄蝶庵创作的《梧叶舞秋风》之外,其余作品都没有作者可考(参查阜西《中国古代音乐名作讲稿(古琴部分解说提纲)》)。这固然是因为中国古代缺乏版权意识,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古代琴家并不在意个人的独立创作。中国古琴之曲,在中国文人琴家看来,不过是一盘早已确定了游戏规则的棋局。在中国文人琴家看来,琴曲、棋局一类,乃是建立在亘古不易基础之上具有无限演绎能力之变易性质的简易的大道之象。(参拙著《人文进化学 —— 一个元文化学的研究札记》,兰州,甘肃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198-200页。)因此,尽管一些古琴名曲,历经无数琴家打谱、改编,但万变不离其宗,其无穷的变易,终不离其亘古的不易。
于此,近代琴人杨宗稷《琴余漫录》中的一段话,的确可以使人玩味再三。他说:
琴谱数十家,无所谓古曲,亦无所谓非古曲。何也?同一曲而彼多此少,同一声而彼有吟揉此无吟揉。唐宋以来,相习成风,牢不可破。虽有天子在上垂为定法,恐亦不能使之出于一徒。不习琴者,常以为问,无足深怪。竟有能琴之士,亦互相争论不休者。予谓琴之有谱,犹字之有碑帖也。其琴曲,则碑帖中之《兰亭》座位也。临《兰亭》者,未必人人酷肖右军。临座位者,或变而为松雪。究之西子嫫母,作者自有千古定评;燕瘦环肥,学者不妨各从所好。如必以何者为古,何者为今,上下千年,纷纷聚讼,是不知茧纸已入昭陵,而日就数百种刻石拓本与人争真伪也。……然则琴无古音乎?曰:琴以音为古,不以曲为古。如碑帖之有字,字为古。自人临之,则何人所临,即为何人之字。
正是此类似书法临帖一般于亘古不易之琴谱基础上之无穷变易的打谱传统,局限了古琴音乐作曲手法的发展,而使古琴音乐一直未能真正成为独立的艺术门类,一直未能不断生产自觉的、个性化的外化精品。到了近代,钢琴传入中国之后,包括王建中根据古琴曲改编的《梅花三弄》一类乐曲,依然没有逃脱古琴音乐“临帖”、“移植”的局限。就我本人的审美主观意向而言,与其去听没有逃脱“临帖”、“移植”局限之钢琴的《梅花三弄》,真不如直接去听古琴的《梅花三弄》。
更进一步地说:由于古琴音乐重自我宣泄,而轻外化物化,所以古琴艺术的实践,往往成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式的玄机,其极端则是“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晋书•陶潜传》)式的禅意。如此之琴艺,其作曲技术自然迟迟不能长足进步。
相反,西洋钢琴音乐作者,从一开始,就有比较自觉的、独立的、个性化的创作意识。就钢琴音乐的作曲技术发展、演奏技术推进的速率而言,不过短短几百年,就已形成一个自律独立的艺术门类,并不断生产无以计数的外化精品,还深刻地影响了其它各种音乐艺术门类。钢琴,不愧为西洋乐器之王。
钢琴作品,从一开始,就是相对独立于声乐的纯粹器乐。钢琴作品,大多是所谓的“无标题音乐”。
钢琴作品,从来就没有直陈其事的赋体。即使是肖邦的《叙事曲》也不过是叙事者心态行运与所叙之事行运动态的征示和模拟。即使是舒曼的《大卫同盟向凡夫俗子进军》,也依然不过是相关“进军”的音响动态模型。贺绿汀的《牧童短笛》,正是汲取了西洋钢琴音乐的表现手法,摆脱了直陈其事的羁绊,以独具个性的音响动态模型,模拟了牧童嬉戏和短笛对话的“行态”。(参拙文《行象简论》,载《(1991年) 意象艺术国际研讨会论文集》,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8月版。)
钢琴音乐中,当然有见物起兴的印象主义作品。其主要的兴趣,乃是关联于所谓“通感”的音响拟态。亦即以音响的行运动态,比拟与其同态之其它事物的行运动态,或者激起听觉之外的其它感官的行运感受。
此外,正如拙著《评刘靖之著〈新音乐史论〉》所说:
(尽管)相对于“人心”而言,“使之然”的“物”,并不能被音乐直接 “描绘”。但对于以“模拟”特殊对象为其宗旨的西方艺术而言,此所谓“物”者,实在是有重要的意义而不能忽视。所谓“印象派”的音乐,正是因此而生。他们的兴趣所在,乃是表现作曲家对于某种所谓“自然景致”的“印象”。但究其实质而言,此所谓“印象”,已非“自然景致”,而是“物使之然”的“人心之动”。尽管如此,比之强调“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 (《礼记•乐记》)之中国古典“以意为主”的音乐作品,法国印象派的标题音乐作品,的确是更加“自然主义”。
就钢琴音乐的主体而言,它从来不曾有语词叙事之直陈其事和以此拟彼者的奢望,而且极大地扩展了音响动态模型比拟其它事象行运动态的能力,特别是比拟人类心灵行运动态的能力。钢琴音乐,因此而成为钢琴作曲家心灵行运的真实历史“录音”。其可复制、可再现的“录音”重放,激起无数爱乐者的深刻共鸣。
钱钟书《管锥编》有言:“音乐不传心情而示心运。”比较而言,如果说古琴作品,尚踯躅于“传心情”与“示心运”之中途的话;那么,钢琴作品,已然成为“示心运”的精良工具。如何使现代古琴作品以及一些所谓“中国风格”的现代钢琴作品不再徒劳无功地奢望“传心情”而全力以赴地更好地“示心运”,乃是中外古琴家、钢琴家与作曲家的历史任务。
七、古琴与钢琴的曲式
刘靖之《中国新音乐史论》说:
“新音乐”是作曲家运用中国音乐素材,通过欧洲十八、十九世纪作曲技巧、风格、体裁和音乐语言而创作出来的音乐作品。
又说:
(新音乐)以欧洲十八、十九世纪音乐调性、和声、曲式为基础,……旋律和节奏基本上是中国的,但也有些旋律和伴奏予人以不中不西的感觉。(第6页)
其实,以所谓“中国风格”的钢琴作品而言,即使像贺绿汀的《牧童短笛》这样成功的作品,虽然乍听起来旋律好像是“中国的”,但其旋律的发展手法,以及ABA的曲式结构则完全是西洋的。其A段曲调规则划分的、对称结构的、段落分明的每一乐句,都似乎要从头再重新开始,而不像中国古典音乐特别是中国古琴音乐那样“如不绝如缕的春蚕之丝”,呈现为“划分不规则的、自由展衍的、[首尾相衔的]、不间断向前运动的旋律音流。”(参拙著《古乐发隐 —— 嘉峪关魏晋墓室砖画乐器考证新一版》436-438页)可能正因如此,一些所谓“中国风格”的钢琴音乐作品,才在最深的层面中“予人以不中不西的感觉”。
笔者以为,古琴(以及中国古典音乐)与钢琴(主要是指西洋的钢琴作品)之曲式的不同,“不仅是一个曲式结构的问题,而且是一个音乐思维特性的问题”(参拙著《古乐发隐》),尤其是一个关联于中国古典音乐特别是古琴音乐对音色、音品之琢磨高度关切的问题。
这里,笔者愿意引述拙著《古乐发隐》对此的一整段分析,以供有兴趣进一步深究的同人参考。
拙著《古乐发隐》曾经言及: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中国有一句成语“不绝如缕”,其典故出自《公羊传•僖四年》 “中国不绝如缕”。这个成语后来用以形容声音的绵延。苏轼《前赤壁赋》中即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之句。这“不绝如缕”一语,正可以用来形容中国古典音乐的特性。
众所周知,音乐是时间的艺术,中国古典音乐之主体是以旋律为主要表现手段的单音音乐。单音音乐的旋律,在时间中的运动,正如线条飞动一样。中国古典音乐的旋律线条,则如不绝如缕的春蚕之丝。中国古典音乐的旋律,常常是划分不规则的、自由展衍的、不间断向前运动的旋律音流。这一点,与欧洲音乐那种建立在主导动机发展基础上的、规则划分的、对称结构的、段落分明的旋律有很大的不同。就某种意义而言,中国古典音乐的旋律发展手法,和本世纪20至30年代捷克斯洛伐克作曲家阿洛伊斯•哈巴的“无主题音乐”的旋律发展手法有些类似。
关于中国古典音乐和西欧音乐旋律发展手法的不同,还可以从西欧音乐旋律与和声终止的密切关系和中国古典音乐旋律自由变奏、引伸衍展、首尾承递、一气呵成之发展手法之间的差异获得深刻的印象。
法国音乐学家阿兰•达尼艾卢、雅克•布律内说:“在东方,人们绝不会想到去修整音响,把它雕凿成正方形的石块;取而代之的是它被编织成精致的金丝银线的装饰品。人们极为精细地努力把音响伸展开,把它提纯到极点。没有标准化的建筑材料,没有两层、六层、十层的建筑物,相反它是一根光滑的、色彩斑斓的丝线,它不引人注目的、一起一落的被从线轴上抽出来,但是它的每一毫米都表现为一个充满感受和印象的世界。”(《对亚洲音乐是轻视还是尊重 —— 论第三世界文化发展问题》,中译文载中央音乐学院《外国音乐参考资料》1981年第5期。)
中国古典音乐这种“不绝如缕”的音乐思维特性,是在华夏民族长期农业定居生活和悠久漫远历史传统中形成的。农业定居生活需要不绝如缕的音乐,悠久漫远的历史传统更加深了中国人对音乐艺术所体现的“潜在时间”的感受和把握。中国古典音乐对于无限的把握,不是在宏大的气势方面,而是在不尽的衍展之中。一如中国的长城蜿蜒在群山之中,虽不像埃及的金字塔那样巍峨、突兀,但也同样崇高、伟大,甚至更具飞动的神韵一样,中国古典音乐正是以线之飞动为其特征。
拙著《古乐发隐》还特别强调:
中国古典音乐之线,是闪烁着奇光异彩的金丝银线。这便是中国古典音乐(特别是中国古琴音乐)如此讲究音色神韵的原因,也许这也是中国古典音乐中和声(按:这里所谓的“和声”特指不同实音人工合成的“和弦”)的因素始终未能得到充分发展的原因。对于飞动之旋律线条而言,[人工合成之层垒迭加的]和声是不堪承受的重载,而不断变化的音色,则可以使旋律线条像鸟翅在阳光下闪烁变换色彩一样。
正是因为缺少中国古典音乐特别是中国古琴音乐那种对于音色、音品的琢磨,即使是一些中国古典名曲改编的钢琴作品,其原封不动移植而来的中国古曲旋律在首尾相衔的不断衍展之中似乎也失去了飞动的神采和绚烂的光芒。
进一步言之,中国古琴音乐的所谓“曲式”结构,并不是一个个乐音、一个个段落最终“综合”而成。相反,中国古琴音乐,乃是一音一世界、一段一世界、一曲一世界之“小宇宙”、“中宇宙”和“大宇宙”的相互嵌套。此,可以中国式的“套盒”比拟。如果说,西方的钢琴曲,乃是整体结构的“曲式”之“盒”,“装载”着一些相对独立的乐音材料和乐段部分的话;那么,中国的古琴曲,乃是“乐曲”层面意义自足的“盒”中套有“乐段”层面意义自足之“盒”,乐段的“盒”中又套有“乐音”层面意义自足之“盒”的无量数大、中、小在各自层面意义自足之“盒”的相互嵌套。此,正可与近代西方科学所谓的“分形”、“分维”相互喻示。
八、 古琴与钢琴的演奏
这里所说的“演奏”,主要是指演奏的形式和演奏的技巧。至于演奏的场合,将与“古琴与钢琴的听众”之题合论之。
据查阜西的研究,古琴的演奏形式,“除了用来独奏之外,古琴还有另外三种传统的演奏形式 —— 琴箫合奏、琴歌伴奏和参加‘雅乐’合奏”(《中国器乐广播讲座(古琴部分)》)。其实,据出土文物和乐史典籍,还有琴瑟合奏,古琴或古琴之前身“卧箜篌”与箜篌(陇菲按:指凤首箜篌和竖头箜篌)的重奏,古琴或古琴之前身“卧箜篌”与长笛(箫)、排箫、琵琶(包括阮咸琵琶等)、细腰鼓等乐器的合奏(参拙著《嘉峪关魏晋墓砖壁画乐器考》,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古乐发隐 —— 嘉峪关魏晋墓室砖画乐器考证新一版》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第1版;《敦煌壁画乐史资料总录与研究》,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1、1996年版),以及相和歌的伴奏等等。如据《尚书•益稷》“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之说,中国上古,应当存在古琴与鸣球即陶铃、铜铃一类击拍乐器的合奏形式(参拙著《敦煌壁画乐史资料总录与研究》第437-446页之《铎铃》节)。中国古琴的前身乃设柱之卧箜篌(参拙著《古乐发隐》)。查阜西说:“朝鲜文化宗汉,日本则宗唐。”(参查阜西《辑安汉墓仙乐壁画》)今朝鲜珈椰琴,正是中国汉魏卧箜篌的遗亚。朝鲜珈椰琴与羯鼓由一人同奏的传统,早见之于高句丽辑安壁画,又一直延续至今(参查阜西《辑安汉墓仙乐壁画》),显然应当是中国先秦“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一类的传统。
由于古琴音量的限制,其合奏的组合一般都趋于小型。其琴歌的伴奏对象,基本上是琴人自己或一二知音的独唱。杨宗稷《琴话》曾说:“琴不能入俗耳,以其声过于微细,稍纵即逝。”以鄙之见,如果既要保留古琴的特殊韵致,又要拓展古琴的演奏天地,看来只有借助于当代高保真的电声音响扩大器材。
钢琴的演奏形式,有独奏、四手联弹、双钢琴合奏、与多种乐器组合之各种形式的重奏、与交响乐队的协奏,以及作为某种特殊乐器参加之与管弦乐队的合奏、其它各种乐器的伴奏、各种声乐形式(独唱、重唱、合唱)的伴奏等等。由于钢琴表现力的强大,钢琴在当今世界音乐生活中,已经占据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
以上是就古琴与钢琴的演奏形式而论,如就古琴与钢琴的演奏技巧而论,其各自的特点可概述之如下:
古琴的演奏技巧,着重于音品、韵致的琢磨。
钢琴的演奏技巧,着重于音调、力度的变化。
古琴的演奏技巧,着重于指听、神运的体悟。
钢琴的演奏技巧,着重于关系、比音的组合。
(陇菲按:所谓“指听”,还有一层意思是指与经空气介质之“外听觉回路”不同的由人体本身作为介质之“内听觉回路”;当然,在“指听”、“神运”之中,还有一些是并无实际乐音鸣响的“指运”和“神思”。此,正是老子所谓的“当其无则有其用”。)
正因为古琴演奏技巧着重于音品、韵致琢磨,着重于指听、神运体悟的价值取向,其单个音的取位、拨弦手法,业已发展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境地。正如上文已经言及,经过千百年的锤炼,古琴已有高度发达之右手擘、托、抹、挑、勾、剔、打、摘等等术语所示之拨弦、挑弦、拂弦、击弦、提弦等等的变化,以及指甲与指肉触弦的变化、拨弦所发之力度的变化、拨弦所施之速度的变化,还有左手吟、揉、绰、注、逗、撞、进、退等等修饰手法的变化。这些手法的运用,充分体现了其“一音一世界”的哲学。
正因为钢琴演奏技巧着重于音调、力度变化,着重于关系、比音组合的价值取向,其系列音的组织、运指手法,业已发展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境地。钢琴双手指法的训练,从音阶到琶音,从和弦的连接到复调的织体,无所不包,严格细密,充分保证了作曲家确定之整体乐式之相对精确的再现。
尽管古琴右手也有一些诸如轮、锁、拨、刺、伏、撮、历、滚、拂以及双弹、如一、叠涓、打圆等等的组合指法,但其变化的可能,受到七条琴弦及个别所与之散、泛、按音的局限,与钢琴相比,则不可同日而语。钢琴与古琴的指法完全可以相提并论者,只有古琴的滚拂与钢琴的刮键。
九、古琴与钢琴的听众
古琴的听众,首先是琴人自己,其次是一二知音。白居易《夜琴》诗所谓“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是琴人自我欣赏的写照。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是知音难寻难觅的写照。除了自娱,所谓琴社、琴人雅集,是古琴主要的演奏时空。
古琴音乐是所谓的文人音乐。自命清高的古琴,有所谓“十四宜弹”、“十四不宜弹”之说(明•杨表正《琴谱合壁大全》)。
所谓“十四宜弹”,是“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升楼阁,在宫观,坐石上,登山埠,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郎,当清风明月”。此“十四宜弹”,完全是琴人自娱、一二知音惺惺惜惺惺的趣味。《红楼梦》第八十六回《寄闲情淑女解琴书》中黛玉的一段“琴论”,便是发挥此“十四宜弹”之论,以见其高雅。(参叶明媚《从环境内涵看古琴的弹奏》,载《古琴音乐艺术》,香港,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
所谓“十四不宜弹”,是“风雷阴雨,日月交融,在法司中,在市尘,对夷狄,对俗子,对商贾,对娼妓,酒醉后,夜事后,毁形异服,腋气臊嗅,不盥手漱口,鼓动喧嚷”。此“十四不宜弹”,完全是独善其身、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诩。
作为琴人自娱的工具,古琴的演奏场合,首先是琴人独处的琴室与知音雅集的琴社。除了琴人独处的琴室、知音雅集的琴社之外,无人之境的山水自然,成为古琴演奏的重要场合。杨表正在其《弹琴杂说》中对此有进一步的说明。他说:
凡鼓琴必择净室高堂,或升层楼之上,或于林石之间,或登山巅,或游水湄,或观宇中,值二气高明之时,清风明月之夜,焚香,静室,坐定,心不外驰,气血和平,心与神合,灵与道合。如不遇知音,宁对清风明月、苍松怪石、巅猿老鹤而鼓耳,是为自得其乐也。
钢琴的听众,也可以是琴人自己,但主要是其他听众。钢琴的演奏场所,伴随着西方民主化的进程,由皇宫,而沙龙,而音乐会,而酒吧。其所面对的听众,阶层日益下之,人数日益增之。古琴所谓“十四不宜弹”之境,当今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钢琴的轰鸣。与古琴自命为“阳春白雪”比较,钢琴日益“下里巴人”。
其实,钢琴一开始也是贵族的专利。钢琴家起初不过是皇家、贵族的乐奴。附庸风雅者因此而众。久而久之,弄假成真。更由于工业的进步,普遍的富裕,钢琴这只“旧时王谢堂前燕”,转而“飞入寻常百姓家”。与真正艺术作品相对的通俗作品,因此而大行其道。不仅《少女的祈祷》等等早已经被无数业余钢琴家弹滥,不仅克莱德曼的钢琴小品不胫而走、无翼而飞,就连巴赫、莫扎特、肖邦甚至贝多芬,也成了当代文化消费的对象。当然消费贝多芬、巴赫,比消费莫扎特、肖邦要困难一些;消费贝多芬,又比消费巴赫困难一些。此中原因,很难一时尽言,大体在于其负载信息的沉重程度以及其负载信息的抽象程度。尽管如此,钢琴的雅乐,依然正在随着钢琴的普及而日益俗化。
在当今中国,钢琴音乐的听众,除了一般的爱乐者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亚音乐文明团体业已形成并依然在继续扩大。由于某种特殊的情势,大量钢琴琴童骤然涌现。蔚然可观的钢琴琴童及其家长以及琴童之家的亲朋好友,业已成为一些钢琴音乐会的主要听众。就作者的观察而言,其中的确有不少非知音者。不过,久而久之,他们是否能够弄假成真,也未可断言。钢琴音乐在中国的发热性流行,乃是钢琴艺术发展史上一个值得进一步认真研究的音乐社会学课题。对此,一些音乐经纪人已有非常的敏感,但尚未见真正有分量的研究专论问世。
1999年 1 月 8日拟题
1999年 1 月 9日始撰
1999年 2 月15日初稿
1999年 2 月24日二稿
1999年 3 月12日三稿
1999年 9 月10日四稿
1999年10月15日五稿
1999年11月18日六稿
1999年11月19日七稿
1999年11月26日
于香港宣讲时增补
2001年 5 月19日
根据李曙明先生意见修订有关钢琴“轻奏三音”的部分论述
2011年7月18日
受李村教授来函提问启发再做增补修订
《中国新音乐史论集 —— 表达方式、表达能力、美学基础》169—193页
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岭南大学文学与翻译中心、香港民族音乐学会
2000年12月第1版
署名:牛龙菲
广州《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第11—18页
署名:陇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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