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肖邦（节选）

raincool

文/欧阳江河

　　肖邦是20世纪被弹奏得最多的一个作曲家，弹来弹去，
真正将他弹走出文献意义的钢琴家，在我看来仅三个而已：
科尔托、鲁宾斯坦、波利尼。为什么不是别的人呢？我可
能更喜欢里帕蒂，可惜他英年早逝，留下的录音太少。老
一辈钢琴家中的拉赫玛尼诺夫、霍夫曼、列文涅弹肖邦时
带有他们那个时代特有的神韵，不是鲁宾斯坦和波利尼所
能及的。米凯兰杰利的肖邦销魂、幻美，有着雕塑般的外
轮廓,但问题是米凯兰杰利弹来弹去就只那么几十来首肖邦。弗朗索
瓦、哈
拉谢维茨、阿什肯纳奇等人倒是弹过几乎所有的肖邦作品，要是没有
科尔
托、弗朗索瓦还真有可能在文献肖邦的行列中占一席之地，不过哈拉
谢维
茨和阿什肯纳奇的肖邦资质平平，无足轻重。我知道对不少人来说，
与其
选择鲁宾斯坦、波利尼，不如选择理性的布莱洛夫斯基、奔放的阿赫
里奇、
天才的吉默尔曼、激进的波格莱里奇。我之所以断定科尔托、鲁宾斯
坦、
波利尼的肖邦具有文献性质，是因为科尔托对弹性速度的深刻理解构
成了
20世纪肖邦最基本的定义，鲁宾斯坦的文献成就则在于使肖邦体制化
了，
至于波利尼，技法问题被他直接当作思想本身来处理，他赋予肖邦以
一种
内在的、原理性质的精确性，这个贡献相当了不起。 　
　　　　
　　鲁宾斯坦在世时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肖邦演奏家，现在看来，
他的
肖邦至多只是一个官方版本的肖邦。或许科尔托才算得上是20世纪弹
奏肖
邦的第一人。这两个人的肖邦都是站在 YES这边的。他们回答的是“
什么
是肖邦”这一问题。波利尼的肖邦夹杂了一些NO的成分，像前面所说
的那
种钟表般的精确度，就肯定是在对肖邦的自由速度以及弱音至上的浪
漫手
法说NO。后现代的波格莱里奇在NO的向度上走得比现代型的波利尼更
远，
他从诗歌肖邦专轨到散文肖邦，句法波诡云谲，但深具说服力。吉默
尔曼
也开始减速，他去年为DG录制的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弹了整整46分钟
。看
得出来，他想要在音型建构、语势走向、句法细节、线条和织体等诸
多方
面将诗与散文、波兰式的浪漫青春与巴罗可式的反复中年糅合起来。
波格
莱利奇和吉默尔曼，一个给肖邦穿上了牛仔裤，一个让肖邦长出了精
美考
究的络腮胡，而波利尼则用他开意大利赛车的手（有十一根手指的手
）为
肖邦上紧了发条。

   

　　由以上三个钢琴家勾勒出来的这幅20世纪的肖邦漫画，还有许多
有趣
的笔触可以往上添补。乔治·波莱特的肖邦老是刁着根雪茄，弗朗索
瓦的
肖邦被法国红葡萄酒灌得醉醺醺的，基辛的肖邦戴了根红领巾，李云
迪的
肖邦则年纪轻轻就穿上了名牌，且像米开兰杰利的绅士肖邦一样喜欢
用白
手绢擦汗。阿劳把肖邦弹胖了，瓦茨把肖邦弹黑了，鲁宾斯坦把肖邦
弹老
了。但别以为这么弹就能弹出20世纪的反肖邦来。古尔德的反巴赫是
一个
用钢琴来思想的人物，一个“在百万颗钻石中总结我们”的人物。古
尔德
弹贝多芬想怎么弹就怎么弹，比谁都弹得快， 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但弹
《热情奏鸣曲》时却又慢得不忍卒听，明摆着把贝多芬不当回事。对
肖邦
他从不搞恶作剧，除了第三奏鸣曲他就没碰过肖邦。他知道肖邦本人
生前
弹一手好琴：当他弹奏肖邦时，肖邦也反过来在弹他。

　　与20世纪形形色色的肖邦相比，19世纪的那个本真肖邦是什么样
子呢？
我听过拉赫马尼诺夫弹拉赫马尼诺夫，肖斯塔科维奇弹肖斯塔科维奇
，拉
威尔弹拉威尔、米约弹米约，斯克里亚宾弹斯克里亚宾，普罗科菲耶
夫弹
普罗科菲耶夫，但我不可能听到肖邦本人弹奏的肖邦。1995年我旅居
美国
时，曾听说有人发现了肖邦弹一分钟圆舞曲的原始录音。如果真有其
事的
话，制成CD肯定有市场：这将是世界上最短的一张CD。瞧，一谈到CD
，我
就来劲了，CD是我漏斗型生活的底口，金钱都从CD漏光了，其中不少
漏到
肖邦那儿去了。要是肖邦还活着，他的版税收入无疑将会是一笔极为
惊人
的天文数字，这还不包括盗版CD。我们都欠肖邦钱。

　　想想吧，20世纪都拿肖邦作了些什么。别的不说，拿肖邦来促销
青春
算得上是20世纪的一个专利。连矫情的流行性伤感也借助肖邦来界定
自己。
肖邦的形象印在 T恤衫和明信片上，拍进电影和电视连续剧，写进日
记珍
藏起来，或写成情书寄到远方。肖邦身上沉积着某种扰人的幻象风景
，听
者从庸常人生这边听，往往会生出不知今昔何年、此身何人的莫名忧
伤来。
但其实连这忧伤也是甜甜的：“一种奇异而奢侈的感觉，如同被女人
的手
所触摸”。20世纪还有什么与肖邦有关的东西没被塑造过？一个意识
形态
的肖邦，或一个商业化的肖邦，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但如果
肖邦
不是意识形态的话，他可能什么都不是，而离开商业运作，肖邦又值
几个
钱。我们没有音乐学的反肖邦，却有太多社会学意义上的反肖邦。要
是哪
一天我们在巴黎、纽约、北京、香港逛商店时，发现香水、巧克力、
台灯、 香烟等商品以肖邦为牌子，可千万别大惊小怪。李云迪的老师但昭义
教授 现在手里就有肖邦酒。钢琴家们在回答“什么是20世纪的肖邦”这一
问题之前，也许先得回答：还有什么不是肖邦。